迷失在《睡莲》前

这里有梵高的《星月夜》、毕加索的《亚威农的少女》、达利的《记忆的永恒》、马蒂斯的《舞》、蒙德里安的《百老汇爵士乐》、塞尚的《沐浴者》等十五万件以上的绘画作品，却独有这一幅，席卷、包裹和震撼了我。

这就是莫奈的《睡莲》，与它相遇是在纽约现代艺术馆。

我早就知道莫奈晚年在庭院里挖了一个池塘，特意种了他狂爱的睡莲，天天对着睡莲画啊画，就像皮格马里翁跟他的雕像谈情说爱一般。而《睡莲》组画从七十四岁开始画，一直画了十二年，到莫奈去世为止，还没画好。

我也早知道莫奈这位“水的拉斐尔”，在《睡莲》中把水的光影印象发挥到登峰造极，瓦多伊评价说：“他早期的那些画没有一幅能与这些难以置信的水上风景相提并论的，因为这些画把握了春天，把它留在人间。画面的水呈浅蓝色，有时像金的溶液，在那变化莫测的绿色水面上，反映着天空和池塘岸边以及在这些倒影上盛开着清淡明亮的睡莲。在这些画里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美，它兼备了造型和理想，使他的画更接近音乐和诗歌。”

但所有这些了解，都不足以表达出面对画作时那种心潮澎湃之万一。

当时，忙着欣赏各种名画的我没怎么在意，一直往展厅里边走，走到尽头一幅巨型画作面前，仿佛是一下子走进了画面中去。那幅画占了整整一面墙，长长的，我在它面前只是个小不点儿。起初，因为站得太近了，只见到许多的染料，涂满了整个画板。我不得不退后，再退后，这才发现，画的是天空、草地、水和各种各样的光影。光影效果强烈，印象新鲜而饱满，不看介绍，我就知道是莫奈的名画到了。

再往后退，才看到大片大片的睡莲，躺在水中，雍容华贵，从容妩媚。盛开的莲花如繁星点点，铺排的叶子如大片草地，阳光耀眼，水波潋滟，阴影华丽。刹那间，一大堵墙变成了硕大无比的水沼泽，向人不断招手，要人整个扑上来、跳进去、沉下去。

越沉浸在这画制造的神秘氛围中，越强烈感受到画家那种抑制不住的爱意，浓到化不开，满到溢出来。这该带着多大的热情和狂热，才能创作出如此浩大的艺术工程！

画与画的区别，的确不在于技法，而在于境界。从《睡莲》中，我看到的是一个无比热爱自然和光影的诗人。没有这种时刻充满着新鲜感和颤栗感的热爱和激情，就没有莫奈的画。罗丹说：“对我们的眼睛来说，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再进一步，为什么缺少发现呢？归根结底是因为缺少爱。艺术家首先得有一颗赤子之心，对世界的美扑入能爱才行。

当然，这样的爱需要升华为对造物之上的神圣者的爱，自然本身并不能提供终极的答案与满足。狂热迷恋光影的莫奈晚年近乎失明，岂不正是对他的一个警示？

狄德罗说：“艺术就是能从不平凡中见出平凡来，又能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来。”莫奈的伟大就在于，他能从平凡中见出不平凡来。他领着我重新发现了大自然和光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