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图书馆
我刚完成在牛津的学业,在正式工作之前有一个短暂的假期。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一年之后母亲也随他而去,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一个孤儿。
我对我的祖先们的家族史了解很少,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祖先们很多都是搞学术研究的。而我显然也继承了这个血统,因为我常能感觉到里面有一种冲动,去花大量的时间思考各种科学事实和假设的区别,和形而上学的理论,并总是天性使然地试图用科学理论来解释假设。这样一种思维癖好对我来说是与生俱来的。
我居住的祖屋和我的祖先们一样的古老,这里我并不想描述祖屋的细节,因为这不影响我要讲的故事。祖屋里有一间保存至今的图书馆,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有印刷术之前,具体有多久我也说不清。每次当我走进这间图书馆的时候,都能够感受到时代的变迁和自己的渺小。对我来说,这间图书馆好像是一部黑白片的录影机,每当我在里面闲步浏览的时候,它就将所保存的历史记忆的碎片在我眼前播放出来。
这间图书馆在不同历史年代的屡次翻修中不断扩大,慢慢蚕食了底楼的大部分其它房间。它的主厅尤其庞大,沿墙的书架堆满了古老的书籍,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其它的副厅也各具规模,与主厅或通过拱门,或通过走廊,或通过楼梯连接在一起。我在这间图书馆消磨了大量时间,极有兴致地阅读各种有关科学的书籍,无论是古老的或是近代的。
八月的一天傍晚,我正坐在椅子上,背对着窗口阅读。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而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雨却停了,云层消散处,一缕金红色的阳光射进了房间。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向窗外呆望了一会儿。
我刚转身要重新坐下,眼光却落在了一幅肖像画上。我猜想这可能是我某个祖先的肖像,但忽然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它是怎么被挂在这里的,而不是在专门的画廊间与其它的家族肖像挂在一起。窗外的阳光倾倒在这幅画像上,我似乎第一次注意到它,它也似乎第一次对我的注视起了反应。忽然,反射的阳光直射入我的双眼,我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光芒中有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使我站起来转过身,朝房间另一端望去。模模糊糊地,我似乎看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举起胳膊,伸向一座书架拿什么东西。一瞬之后,我的视觉恢复了正常,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断定刚才发生的一幕是因为我的视觉系统在强光作用下而形成的错觉。
我坐回原处重新阅读,如果不是因为接下来发生了一件稀奇古怪的事情,刚才的事情我早就不会记得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在找一本参考书的时候,走过一座书架,书架上的一排书中间有一隔空挡,明显少了一本书。我忽然记起这座书架就是刚才我晕眩时看见有个高大的身影去取书的那座,于是我四处寻找那本丢失的书,却寻不到。本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但到了第二天,我再次走过那座书架的时候,那本丢失的书居然却被插回了原处!而据我所知,在这间屋子里绝不可能有其他人会进来并阅读这本书!
三天之后,另一桩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图书馆里有一面墙上有一扇铁门,在铁门背后镶嵌了一个小壁橱,壁橱里面放的都是极其古老稀有的书籍。那扇铁门看上去非常厚重,上面装饰性地雕刻着一排书籍,我对这扇铁门有着特别的兴趣。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我在阅读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朝那扇铁门看去,发现上面雕刻的一排书中似乎少了一本。我怒不可遏地按响了门铃,召唤管家进来问怎么回事。管家抖抖瑟瑟地站着听我责备,脸色惨白,连连向我保证没有人动过。我没有办法不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在我父亲小的时候就到我们家做管家了,他一直是个尽职忠诚的好管家。但这件事情之后,我还是有种感觉,他保留了一些话没有对我说。
又有一天下午,我在图书馆里阅读,正当我放下书本抬起头思考问题的那一刻,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瘦长的背影,这次他披着一件又长又黑的袍子,从关着的铁门上一穿而过,消失不见了。我赶紧急冲过去,打开铁门,朝里面的壁橱看去。但壁橱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只能认为自己一定又产生了错觉。
不过,我总是觉得有点忐忑不安,我不时的朝壁橱的方向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古怪。突然,我站起来,跑到铁门边上,天啊!之前铁门上那本消失的书居然被插回了原处。我试着去拉,但却怎么也拉不动!它原本就是被雕刻在铁门上的,怎么可能被取出来又放进去呢?我在惶恐中按着门铃,管家跑进来。我告诉了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于是他终于也把他知道的一切告诉了我。
他说他以为那个幽灵的事情早就结束了。在很多年前,当他刚开始到我家服侍的时候,他曾听到过许多关于那个幽灵的事情。不过慢慢地,家里人就不再提了。
“所以这间图书馆里有个幽灵?是这样吗?”我问。
他说确实有一段时间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人再提,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我问他,他自己有没有亲自看见过那个幽灵。
管家说,他从来没有亲自看到过。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父亲才只有八岁,我的祖父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准提这件事情,谁要提起就被当场解雇!我祖父说,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这是一群无知的女仆为了偷懒而编造的谎言。之后,果然女仆们不敢再提起这件事情了,不过后来有一个马夫为了这件事情被辞退了。
管家继续说,那时村子里面有个巫婆曾告诉他一个关于乌鸦先生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间图书馆里有个管理员---就是前面我提到挂在墙上肖像画的那位。他嗜好读书,什么书都读,不仅读普通的有益身心健康的书,也读那些稀奇古怪的、被禁的、甚至是邪恶的书。而那个乌鸦先生---可能是魔鬼的化身---帮助这个图书管理员找到了这些书籍,并且鼓励他阅读。突然有一天,他们两个一起消失了。图书管理员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据说乌鸦先生还时不时地会在图书馆显现。有些人相信乌鸦先生几百年来一直没有死,而巫婆告诉管家说乌鸦先生一定是个幽灵,因为这世界上哪会有人几百年还不死的呢。
管家说,他从来没听说过乌鸦先生在这间图书馆里做过什么坏事,乌鸦先生似乎只对图书馆里保存的书籍感兴趣。至于那个巫婆是怎么知道这个传说的,他就说不上来了。而那个巫婆对乌鸦先生外貌的描述却与我几次看到的“错觉”一模一样。
“也许,乌鸦先生只是来打个招呼。”我无可奈何地说。
我告诉管家,不要在佣人面前传播这件事情。然后我问他,有没有留意到雕刻在铁门上的那本书先被取走又被放了回来。他说从来没有,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那本书是与铁门雕刻成一体的。他还走上前去,用力拉了一下,确实是连成一体的,根本不可能抽出来。
第二章 镜子
连着几天没有事情发生,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又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我一直想着连在铁门上的那本书,并试了不同的方法想把它拽下来,但都徒劳无功。于是我想也许应该对铁门后面那个壁橱来个彻底搜查。有一天正当我下定决心这么做的时候,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背影---他是个有点驼背的老人,穿了一件破旧的袍子,一直拖到脚跟;两条腿走路的时候有点外八字,穿着黑色的短袜和一双宽大的鞋子。他正从壁橱的铁门快速地朝图书馆的另一端走去。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紧紧地跟着他。我不确定他是什么,也许只是个幻觉,但我确信我正在跟着什么东西。他走出了图书馆,穿过大厅,上了楼梯。我紧紧跟在他后面,他走过很多房间,又穿过了一个走廊,继续上楼梯。我也跟着他上楼。上楼之后,我惊奇地发现这个楼层我居然从来没有来过。不过也许并不奇怪,因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祖屋,直到一个月前,我才重新回来居住。
我跟着他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通道,忽然在一个拐弯处他打开了一扇门,面前出现了一个螺旋式上升的木梯。我们接着往上爬,我每往上踩一阶台阶,木梯都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但走在我前面的那位老人却声息全无。就在爬到一半的时候,我往上看,他却不见了。我只好独自继续沿着梯子爬到了尽头。
我走进一件房间,我想这是应该是祖屋顶层的阁楼,巨大的房梁悬在头顶,周围空荡荡的,窗户上结满了蜘蛛网,只有少许阴暗的阳光透射进来。这时,我不禁对自己的新发现有些兴奋,因为这个阁楼我从来都没有来过。
在阁楼中间的位置有一间用木板条拼接成的小房间,它的门虚掩着。我想乌鸦先生也许在里面,于是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小房间里光线充足,完全没有被人使用过的迹象。几束阳光穿过浮动在空中的灰尘,射入一面古老的镜子里。这面镜子镶嵌在红木镜框中,框架上沿蹲着一只用红木雕刻成的正欲展翅飞翔的鹰,它的喙部穿了一根金项链,上面挂了一个黝黑的小铁球。
当我对着镜子里面注视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镜子里面并没有映射出房间和我的影像。注视久了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四周的墙壁开始融化了。我越来越意识模糊,甚至有点不确定,这面所谓的“镜子”里面镶嵌的到底是一面玻璃,或是一幅画像?
我仔细观看那幅“镜子”一般的“画像”,展示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周围有几座奇形怪状的小山,远方天地相接处则是连绵的山脉。我走近了一些,想瞧得更仔细些。突然,有一个巨大的人形乌鸦,从不知什么地方朝我跳了过来。我吃了一惊,怎么在画像中竟然会有一只活蹦乱跳的生物呢?我又往前走了一小步,眯着眼睛想再瞧清楚些,忽然感到脚下一个踉跄,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原来是那面镜子的镜框下沿---等我站直身体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面对面地站在乌鸦面前:此时的我居然走进了画像,身处一片荒山旷野之中!
第三章 乌鸦
我转过身往后看,只见到一片浓重的雾气笼罩在周围,其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一点很确定---这里没有一件我熟悉的东西。我试探着往前面走了几步,张开手臂,往里面摸索,有时什么也摸不到,有时可以摸到,但即便摸到了也不知是什么。在努力摸索了一阵无果之后,我无可奈何地又转回身向那只巨大的人形乌鸦瞧去。此时,它正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我。我一想到自己不得不跟这样一个怪东西相处,就觉得有些恶心。我又背过身去,心中的迷惑更甚于害怕。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呢?是幻境吗?还是仙境?不过,我真真实实地看到了乌鸦,真真实实地踩在土地上,也真真实实地听到了周围呼啸的风声。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自言自语地说。我当时一定说的很大声,因为立刻有人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是从门里进来的。”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说。
我转过身来看,四周并没有人。我感到了一丝恐惧:难道我精神错乱了?就在那一刻,我立即明白,一定是那只巨大的乌鸦在说话。因为它正站在不远处盯着我,似乎正等待着我的回应。太阳的光芒并不强烈,却在乌鸦的脚下投射出一片影子,而这片影子就像是从乌鸦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与其连成了一体。
我希望我的读者为我祷告,如果可能的话,让我有能力把意思表达得更清楚些。我正处在这么一个“世界”---与我们所熟知的世界迥然不同,在这里我只能用非常模糊和隐晦的词汇来描述将要发生的一切。我不确定我这么做是否妥当,因为我正试图诉说一个根本无法被诉说的故事。每当我自以为选择了更合适的词汇时,我却发现我正在表达的东西已经偏离了其本意。这样的情形就好像刚从梦中醒来,梦中的物事和情境似乎近在眼前,但当你试图努力回忆的时候,它却不可捉摸般地一晃而过。
它说话的声音里依然带着乌鸦的嘶叫音,听起来一点也不令人愉悦,但它说话的神态却也并不粗鲁。我想,一只鸟居然会向人打招呼,那么我至少应该礼貌地回答它。
“我不是从门里进来的,”我反驳说。
“我亲眼看到你从门里进来的!”乌鸦很确定地说。
“我没有看到过任何门!”我坚持说。
“你当然没有!”他回答说,“你以前看到过的所有的门---其实你也并没有看到多少---都是用来走进去的。而这里的门是用来走出去的!然而对你来说最奇怪的也许是,”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当你越以为朝外走的时候,其实越朝里走。”
“麻烦你告诉我,我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现在你还不能理解,对你来说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安然处之。”
“那我现在应做什么?”
“随便你做什么,只是如果你不能安然处之,你会发现,想走出去就像当初你走进来时一样困难!”
“事实并非如此,其实我很容易就进来了,等我出去以后,我可不想再进来了!”
“你是碰巧进来的,也许你会碰巧出去。至于你说以后不愿意再来了,是否如此,还得走着瞧。”
“你从来没有出去过吗?”
“如果我想出去我就会出去,但很少也不会待很久。因为你所处的世界是个没有开化的地方,那里的人既幼稚又骄傲---至少在我这个老乌鸦的眼里是这样的。”
我愣了一愣,愤愤地说:“不好意思,请问人难道不比一只鸟要更高级吗?!”
“也许是这样,不过人往往只看表面而不看内在。好了,现在该轮到我问你问题了!”
“可以,”我回答说,“你问吧。”
“好!”他继续说,“现在告诉我,你是谁?---如果你自己知道的话。”
“我就是我自己,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好吧,你说你知道你是你自己,而不是其他人。但你是否确定知道是什么使你成为你自己,而不是你父亲?---或者是个傻瓜?---所以,告诉我,你是‘谁’?”
听完他的话,我突然意识到,我确实没有办法描述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我找不到任何语言可以完整地将“自己”表达出来。至于我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在这个世界里是毫无意义的。这时我完全说不出话来,呆呆地望着这只语出惊人的乌鸦。
“看着我,”它说,“现在告诉我,我是谁?”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顿时我认出了他。原来他不是一只乌鸦,而是我在图书馆看到的那个中等身材、有点驼背、身材瘦削并且穿了一件长袍的老人!当他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却又看到了一只乌鸦。
“我曾经看到过您,先生,”我当时说话的样子一定很愚蠢。
“如果你从背后看我,正如现在这样,还能认出我来吗?”他回答说,“你有看过自己的背后吗?我敢说从来没有!---现在告诉我,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我回答说,“我想您曾经在我们家当过图书管理员。至于其它,我就不知道的。”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我错把您当成了一只乌鸦。”我说---但其实当时我看到的确实是一只乌鸦。
“其实你并没有错,”他回答说,“称呼我是一只乌鸦,或者这样想。因为这是我存在的一种状态。所以,你从我这里学了一课---没有人可以说他就是他自己,除非他真正了解,‘他’是谁,‘他自己’又是谁。实际上,没有人是‘他自己’。‘他自己’里面有很多你看不到的东西,不过你现在无须了解这些。我想,你无意间闯入到这个世界来,恐怕有些早;不过无论如何你现在要学会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因为只有在家里,你才可以自由地进和出。我再说一遍,有很多地方,你要么进入,要么出去;但只有一个地方,记住,只有一个地方,你可以自由地进和出---那就是‘家’。”
他转过身走了,又一次我看到了图书管理员的样子。我注视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至于是否他走远而消失了,或者他走进了灌木丛被遮挡住了,我就说不清了。
说不定我已经死了?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是不是在“阴间”?如果我已经死了,我的墓穴在哪里?我怎么能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乌鸦说,我必须要做一些事情:但是,在这个鬼地方,我能做什么呢?我到底是谁?还是谁都不是?
我沿着乌鸦先生消失的方向,慢慢往前走。不久,在我面前出现了一片松树林,松树散发出来的馨香吸引了我,于是我快步走进了林子。
忽然,在昏暗的光线中,我好像看到在两颗树干中间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它是透明的并且非常晃眼。我走近了些,还是看不清。于是,我又走近了些,突然一个踉跄,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等我爬起来时,我惊讶地发现,我居然回到了阁楼中间的那个小屋;我回过头,又看到了那面蹲着一只鹰的古镜!
我害怕极了,急忙跑出小屋。小屋的外面是阁楼,之前觉得很平常,现在看起来却处处显得古怪。我跑下陡峭的楼梯的时候,觉得背脊发凉,好像什么东西要从背后跳出来一样!我急急忙忙地四处乱窜,这个屋子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我跌倒了爬起来继续跑,下了一个楼梯,我的意识才清醒了一些,几分钟之后我终于重新回到了图书馆中,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不停地喘粗气。
我绝不会去爬那座楼梯了!我绝不会再到那个阁楼去了!这简直是个鬼地方!这里一定有神秘的幽灵,说不定就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我要把这个地方租出去,不!卖出去!我宁愿在悬崖峭壁上买一间小屋子住也不要住在这里,而且绝对不能带阁楼!
我知道自己正处在极端情绪化之中,我现在的任何想法都很愚蠢。突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好像又是那只乌鸦的啼叫声!
“如果我没有去过阁楼,”我想,“也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惊恐。但我的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在想什么?什么使我会这么想?我,我到底是谁?”
就像当初乌鸦问我这个问题时一样,但此时的我已经无法再想下去了,我强迫自己终止了思考。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铁门看去,我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那扇铁门前。它好像在召唤我,我立刻把门打开,朝里面瞧,却什么也看不清。我点了根蜡烛睁大眼睛朝里面看,隐隐约约看到好像壁橱里刻了一些经文。我试着读了几句,但里面的文字模糊不清,有点像诗歌,有点像音符,又有点像图画。我很想弄清楚这些经文到底在说什么,于是我复制了几句下来,但因为里面实在残破不堪,而且文字断断续续,根本没有可能搞明白。最后,疲倦爬上了我的双眼,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就睡着了,睡得非常沉。
第二天清晨起床的时候,前一天的经历所带给我的惊奇感和恐惧感都消失地无影无踪,我又变得一如平常。
第四章 真实还是虚幻?
虽然屋子外面阳光明媚,但我感觉可能要下雨了。我瞧了瞧戴在手指上的蓝宝石戒指,蓝宝石里面的星星正变得越来越模糊,而这正是要下雨的前兆。于是,我从餐桌旁站起来,走到窗口向外看。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大雨,湿漉漉的草地上有一只鹅正在啄一只蜗牛。
正当我把戒指转过来对着太阳,试着再次观察蓝宝石里的星星时,突然我看到蓝宝石里面好像有一只黑色的眼睛正瞪着我。我吓了一跳,赶紧摘下戒指丢掉。惊魂稍定,我再捡起来看的时候,那只眼睛却不见了。就在这时,太阳被黑色的乌云遮挡起来,几分钟后整个天空阴沉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湿气,一阵狂风吹过,雷电交鸣,大雨滂沱而下。
正当我打开窗户往外瞧倾盆大雨时,一只乌鸦穿过草地朝我走来。它步态端庄,毫不理会周围的大雨。我怀疑它就是“那”只乌鸦,但随即庆幸地想到,我现在正在一楼而不是在阁楼。不过,我还是很小心地注视着它,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
它越走越近,居然对我鞠了个躬,然后一下子跳上了窗台,接着它跨过了窗沿,直接跳进了我的房间,然后又继续朝门的方向走去。我猜想它是不是要往图书馆的方向去,于是跟在它后面。不过我下定决心,如果它要往阁楼去,我绝对不会再跟着它。它转过身,既不朝图书馆的方向,又不朝阁楼的方向,而是走向了另一扇门。我知道那扇门的外面是一片草地,于是赶紧过去为它打开门。它并不理睬我,出了门,穿过一条爬满了藤条的走廊,然后定住身观看象瀑布一样倾倒下来的大雨,而我也在他后面站定。此时,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滚过一连串的闷雷。它转过头看着我,好像在对我说,“你听见了吗?”然后又转过头去。他的神态举止和转过头来瞧我的神情与人类几乎无异,我忍不住跟他搭讪起来。
“这个天气是不是正适合出来吃虫子,乌鸦先生!”
“是啊,”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虫子们正爬出爬进不亦乐乎呢!在乌拉诺斯大草原上虫子更多!”他一边补充说,一边朝天上看了看,“我想那边也正在下雨吧,已经下个一个礼拜了。---雨好像马上要停了,再响一个雷,它就要停了。听!”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半分钟之后由远而近响起了一串雷声,随后雨真的停了。
“现在我们要走了!”乌鸦说着迈步走出了走廊。
“到哪里去?”我忍不住问。
“去我们必须去的地方,”他回答说,“你不会真的觉得这里是你的家吧?我告诉过你,除非你找到真正的家,否则无论‘进’还是‘出’,都不会觉得快乐。”
“但是,我待在这里觉得挺好。”
“你以为是这样,但其实并不是。我们走吧。”
他一跳一跳地从走廊蹦到了草地上,回转头,静静地等着我。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固执地说。
“你会的!来吧。”他说。
“好吧,我投降了。”我回答说,跟着他走出了走廊。
明媚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射下来,雨滴在草地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乌鸦先生毫无顾忌地踩过湿漉漉的草地。
“你会湿脚的!”我向他喊。
“还会脏了我的嘴呢!”他一边说,一边迅疾地将尖尖的喙插入湿土,顿时拉出一条正在扭动的红色小虫。他将虫子甩到了天上,那小虫忽然展开了一对鲜艳的翅膀,扑腾着飞走了。
“啧啧,”我笑着说,“你搞错啦,乌鸦先生。你要捉的是虫子,而不是蝴蝶!”
“没关系,”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说,“从此以后它就会飞了!另外要告诉你,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图书管理员,而是一个在墓地工作的传教士。”
“什么?你在墓地工作?这下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老是往地里面瞧。你是不是除了埋,就是挖?不过下次最好先搞清楚,挖出来的究竟是会飞的还是会爬的!”
“为什么?”乌鸦问。
“因为那些会飞的会忘记自己原本是从地里来的。”
“但请你告诉我,你觉得那些虫子最初是从哪里来的?”乌鸦接着问,很好奇想知道我的答案。
“怎么?它们当然是从地里面来的,就像你刚才看到的一样!”我回答说。
“不错,刚才是那样!”他说,“不过,它们最初并不是从地里来的。”他一边说,一边往天上看。
我也随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天空中有一朵白云,云的边际被清晨刚升起的阳光染红了。
“真希望太阳不要落下去!”我不自觉地被这美丽的景象吸引了。
“是啊!但愿如此。”乌鸦回答说,“这些小虫是多么需要阳光啊!”
“你看,它们忘本了吧!”我有点得意的说。
“这不是挺好?但愿太阳能升得更高些,变得更大些!”他回答说,“我的责任就是引导它们找到它。”
“你不会是想要虫子满天飞吧?”
“怎么了?这就是我,作为一个传教士的事业。但愿每一个传教士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尖尖的喙又一次迅捷无比的穿过松软潮湿的草皮,叼出一条扭动的小虫。他将它抛向高空,小虫打开彩色的翅膀飞走了。
这时我无意中往四周看了看,顿时发出一声沮丧的惊叫。我原以为自己不会离开自己居住的屋子,但现在居然不知怎么又来到了上次那片荒芜之地。
“乌鸦先生,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对待我?”我生气地说,“难道我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去向吗?”
“你拥有完全的自由,非常完全的自由。”乌鸦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要我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当你有自己意愿的时候,你会发现没有人可以逼你做什么。”
“你侵犯了我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权!”我坚持说。
“如果你具有个体意识,那么我就不能侵犯你,其实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侵犯过你。但实际上你刚刚才形成个体意识。”
在我周围是一片松林,我四处张望,期盼着发现一丝人间的光亮,从而能找到回家的路。但那个所谓“家”又是怎样一个“家”呢,我刚才明明待在花园里,现在却到了这片荒芜之地。好像我家里的每一扇门每一扇窗都通向这里!我心里感到黯然。
“也许你换个想法会感觉舒服些,”乌鸦说,“其实你并没有离开你的家,你的家也没有离开你。只是你的那个家不再能限制住你,即使你仍旧住在里面。”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回答说。“我到底在哪里?”
“你是在七重天上,”他摆了摆尾巴,用嘶哑的嗓音回答。“你现在最好小心地跟着我走,免得你伤到什么人!”
“伤到谁?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乌鸦先生!坦率地说,我倒是很想‘伤到’你!”
“正是因为你看不到人,所以你会伤到人。看到左边离你三十码的地方有一颗大树了吗?”
“当然看见了,为什么你这么问?”我有点生气。
“因为在十分钟之前,你还看不见它,现在你虽然看见了,但是你不知道它在哪里。”
“我当然知道。”
“你说它在哪里?”
“那边,就是你说得那边!”
“哪边是那边?”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大声喊,“你不觉得这样很无聊吗?!”
“我现在告诉你,那棵树长在你厨房的灶台上,一直往上穿过烟囱。”他说。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我哼了一声,朝他瞥了一眼。
“昨天你从你的蓝宝石戒指里看到了我,难道这也是在跟你开玩笑?”
“那是今天早上---还不到一个小时!”
“那只是你的错觉,范先生,不过这无关紧要。”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傻瓜了?”我生气地转过头去。
“对不起,我必须纠正你的说法,没有人可以把你当成傻瓜,除了你自己。”
“我自己当然没有。”
“你犯了一个错误。”
“怎么错了?”
“当你不承认自己是傻瓜这个事实的时候,你犯了第一个错误。接下来你又犯了另一个错误。”
“另一个什么错误?”
“相信了自己不是傻瓜这个错误的事实。”
“如果现在我走到树的那一面,我是不是首先要穿过炉子?”
“是的,不过你要先经过早餐间钢琴边上的那位女士,就是边上有蔷薇花的那位。她会被你吓一跳的。”
“荒唐!我屋子里哪有什么女士?”
“有的,你不是有个女仆吗?”
“但她不会弹钢琴!”
“她虽然不会,但她的侄女会。她就在那里---一个很有潜力的未来音乐家。”
“真是荒唐,你在说些什么?”
“听!那音乐!多么甜美的旋律啊!---哦,对不起,我忘记你现在还听不到!”
“两样不同的东西不可能同时出现在同一地点!”我说。
“不可以吗?---哦,对了,你的老师们是这么教你的。不过,我告诉你,那是一个错误,是自以为是的人类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只有从你的世界来的人才会这么说!”
“你也算是图书管理员?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我冲他喊,“很显然,你当班的时候一定没读过多少书!”
“哦,你这么说并不算错。我曾经有段时间是个书呆子,整天在图书馆里翻书看,后来才醒悟过来。自从我作了传教士以后,已经很多年不再看那些无用的书了。---在那边,你有闻到从玫瑰花里飘出的婚礼进行曲吗?”
我走过去使劲地听,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不过,我好像闻到了玫瑰花的香味,只是跟我从前闻到的香味不同,难不成里面真的有婚礼进行曲的旋律?
我抬起头,看到乌鸦站在我的身边。
“乌鸦先生,”我说,“请恕我不恭,但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去,因为我有个约会,我得到城里去办些事情。我总不能失约吧。”
“你早就失约了,你说的是几天前的事情!”他回答说。
“请告诉我怎么回去。”我继续恳求说。
“我做不到,并不是我不愿意。”他回答说。“要回去,你必须自己找到出路,因为每个人的出路都不同。”
眼看再恳求也没有用,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现在我必须要接受现实!这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世界呢?不妨去冒险一下也好。”无论我能否找到回家的路,至少会是一种经历,让我认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们走吧,但不用着急,”乌鸦对我说:“这里的人都不需要着急。不过,越早做该做的事情,当然越好!现在,我带你去见我的夫人。”
“好吧,我们走!”我回答说,紧跟在他后面。
第五章 老教堂
我紧跟着他走入了松树林中。我们之间没有交谈,只是往林中深处走。越往里面走,树木越高大,也越古老,有些长得简直奇形怪状。又走了一段,眼前逐渐开阔起来。
“你看到那边的山楂树吗?”我的向导说,并用他的喙指了指。
在我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灌木丛。
“我好像看见一个驼着背满头白发的老人。”我回答说。
“看仔细些,”他继续说,“它是一颗山楂树。”
“哦,好像是一颗山楂树,但现在不是山楂开花的季节啊!”我说。
“山楂该开花的时候,”他回答说,“就会开花。它就长在你家农田后面那片老教堂的废墟上。你刚才不是说,要去市里吗?”
“是,我要去找市长。我想建议他把这片废墟开发成一片玫瑰花圃。”
“听!”乌鸦屏住气仔细聆听。
我侧耳倾听,好像听到了飘荡在风中旋律,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们到那边去了。”乌鸦说。
“谁?去哪里了?”我问。
“那些去祷告的人们,他们朝废墟的方向去了,”他回答说,“不过他们不会走太远。”
“他们为什么要去?”
“他们需要互相帮助,放下自己的忧虑和烦恼,所以他们经常在一起交谈。这就像河水上涨以后,河面的垃圾就自然而然溢出去了。”
“所以,他们在一起祷告和唱歌?”
“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人发现最好的方法是在自己的内心默默地祷告。还有一些人,他们在生命中不住地祷告,从不停歇。---看!看!那边有一个。”
他的喙往天上指去。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只雪白的鸽子正迅捷地拍打着翅膀螺旋式向上飞翔。阳光照射在它洁白的翅膀上闪闪发光。
“我看见的是一只鸽子!”我说。
“我知道你看到的是一只鸽子,因为那边确实有一只鸽子。”乌鸦回答说,“但我看到的则是一个祷告!但你是否知道,是谁给了它生命?---是一颗苏醒的心!一定有人从我的墓地里苏醒过来了。”
“什么意思?鸽子这个活物怎么会是一个祷告?”我问,“什么叫做一颗苏醒的心给了鸽子生命?这是什么意思?”
“真希望你能明白!”
“祷告只不过是一个想法或者一个念头。是个精神性的东西!”我说。
“你说得对!不过如果你对这个世界里的东西了解得更多些,你就会更加了解自己。---要知道心是活的,所以它可以想活物。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颗心,祂是最强大的,祂的每一个想法都是活物。有些人在祷告时,可以将自己的忧愁高高举起,但一旦当他们停止祷告了,忧愁又重新掉下来将他们压垮了;还有些人,他们则通过那颗最伟大的心来祷告:‘哦,亲爱的,如果这是您的想法,我愿意顺着您的想法来思考!’---这就是所谓的从自己的小心通过那颗大心来祷告,这样他们的忧愁就会被离得最近的活物带走了,从而获得了彻底的自由。---看,那边又有一个。”
这次乌鸦用它的喙指向了地面---原来在一块大花岗岩边的泥土里长了一朵小花。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丽的花朵,它那优雅的花瓣,饱满的色彩和芬芳的清香令我陶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它有着银莲花的外形,红玫瑰的色彩,还有一颗金黄色的蕊。
“那是一朵祷告花,”乌鸦说。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花!”我说。
“嗯,它是独一无二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两朵祷告花是相同的。”他回答说。
“你怎么知道它是‘祷告’花?”我问。
“它自己表明出来的,”他接着说,“我没法让你明白。如果你懂,你就会知道;如果你不懂,你就不会知道。”
虽然我并不理解他说的话,但这朵花确实与我以往看到的任何花都不同,现在我开始有点相信也许花里面真的有祷告的灵?当我如此想的时候,一种敬畏感从我心里面不知不觉地流淌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