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知道小约翰,后认识齐宏伟。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生命季刊》上看到一篇长文《从漂流到回归》,署名“小约翰”。那是首心灵探索之歌,棒极了。我立即通过种种渠道,找到了作者。原来小约翰就是齐宏伟,大学教师,学中文教中文,还是我的山东老乡。他的话里还带着些许乡音,透着齐鲁人的坦诚、朴实。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兄弟,两人你来我往,遂成莫逆之交,转眼间,已十五年过去。
这次,他的新作《与上帝拔河》要出版,把手稿给我看,嘱我写序,我说:“开国际玩笑啊,自古都是名人为准名人写序,哪有让我这非名人为你这大名人写序的道理?”宏伟虽说不上著作等身,但至少,已快“等盖”了(接近膝盖)。
但是,托不掉。我珍惜这份兄弟之托,就不避友人吹捧之嫌,说几句书友相贵之语,尤其在这难得读到一本好书的年代。于是,我把书稿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并把重点地方标出。没想到,周末外出回来,发现原先所标红线都不见了。崩溃!怎么办?那几天,鲁迅的话反复在我脑袋里晃悠,他说收存朋友的文字“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搅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这书真像一团火,在我心里点燃,令我不完成写序任务,就干不了别的事。这不再只是友人所托,更是“神交”,分明是与我的好兄弟在回家路上一边走,一边聊,有着说不完的知心话。
于是,我将十多万字书稿又读了一遍,从头到尾,细细读毕。不但没觉厌烦,反像我在网上听到的一句台词,“是真真地喜欢”。按《红楼梦》的说法是,“益发喜欢起来”。宝二爷是听见“作诗”二字,就益发喜欢起来。而我,看到宏伟兄写的亦文亦诗,也益发喜欢起来。
真正好的散文有诗意。宏伟此书当得起,他本就是一诗人,几年前就曾出过诗集,我读过留下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淳朴,仿佛闻到泥土芬芳。这本《与上帝拔河》,愈发明显,更有一份诗人情怀在在。古人评诗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套用下,《与上帝拔河》的许多篇章,正是“文中有诗,诗中有文”。
不信请看这幅极具诗韵的画面,读读这感染力如此之强的文字——
轻轻合上最后一本笔记,起身关好空调,熄灯,锁门,围好围巾,戴好手套,乘电梯下楼,推门,我一下子惊呆了:“哇,下雪啦!”雪下得正紧。放眼望去,远处已是白茫茫一片,近处却只见一片又一片雪花争先恐后地打在潮湿幽暗的地面上。黑乎乎的水泥地似乎正恶狠狠地对雪花说:“你胆敢落下来的话,我就吃掉你!”
而洁白、无私的雪还在一个劲往下扑,全不顾地面的肮脏和幽冷。
一刹那,雪落无语却匝地有声,似乎正以沉默向我呐喊:昊天有情,穹苍有恩,雪正是这爱的使者,虽殒身不恤,定要把这黑暗的世界变得美丽圣洁!
——《恩典的滴落》
不信请看这一幅安静美好、富有诗味的画面——
给我够多的词语,好去描绘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神秘安静的黄昏。
笼罩着的翅翼般的潮润、温婉、细腻、深邃、幽密与灵动,倏而但又如约,不符预期,无从布置,难以迎候却又慨然而至,到处弥漫的寂静、惊喜,就在此刻袭来,全无声息,轰然而至。
盛邀,心的扑入。
——《这样的一个黄昏》
这样富有诗歌韵味的画面很多,需要慢慢地品,细细地嚼,让那一缕淡淡的诗韵之香,缓缓地浸入心灵。
以诗入文,这使得《与上帝拔河》中的好多篇章,就像一篇篇明清之际的小品文,短小,精悍,韵味十足,而又一任空灵之气飘逸。请看这第一篇,全文不足两百字——
冬天晚上,炉火正旺,妈妈和我在灯下各忙各的活儿。她做针线,我做小学家庭作业。
屋里很静。
忽然,妈妈很笃定地说:
“你爸回来了!”
我抬头看到了妈妈的微笑。
侧耳细听,只有蹲在火上的水壶在微微响,电灯的钨丝在轻轻颤,屋外只有风在呼呼吹。
此外,什么也听不到。
“听错了吧?”
我犹疑不定地应道。
刚才也许是路人经过?我家老屋后便是一条长街。
就在这时,院里传来脚步声,接着,屋门被推开,是爸爸,走了进来。
这真令我拍案叫绝!尤其是结尾“是爸爸,走了进来。”然后,嘎然而止,正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老百姓说:“编筐窝篓,全在收口。”而如此一收,不在笔下,而在心中,顿有千钧之力。
在《雪》中,宏伟又提到了父母的形象——
童年记忆中的雪,就像唐朝刘长卿诗所说:“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那风雪夜归来的,是妈妈。她带着一脸疲惫推门进来,在门口把脚上的雪跺下来,爸爸起来帮她掸掉棉袄后的雪,关切地问:“借到了吗?”
妈妈摇摇头。
为了供我和姐姐、弟弟三个上学,爸妈真没少操心。这次到亲戚家借钱,又没借到。
天寒地冻,越发使我们住的房间贫穷起来。
“借到了吗?”这一声询问,在那个风雪夜,不带一点那漫天遍野的洁白和纯净,却是无尽的严寒冻僵人心。
这样清醇精短的小品文一篇又一篇,如《看火车》中父亲背起了弟弟走在山岗上,如《天使的脚印》中爸爸和女儿一起看台阶石块,如《爱,撑起一片天空》中那个一直到高二都读不懂课文的孩子,每次考试几乎很少及格,但父母“从来没责备过我一句”。再如《有永恒在你目前做的事上吗?》中的那个老人,在临死之前,走了很远的路,之后又开了两天车,来见她多年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只问了一句话却改变了他一生:“有永恒在你目前做的事上吗?”又如《桑葚正红》中全家采集野生的桑葚吃,其乐融融。桑葚,在我们那里叫桑枣子,小时候,那就是我们的天珍。还如第二辑最后一篇《月》,宏伟和高中时代好友在月夜沿着沂河散步,走着,谈着,“走得忘了时间,时间也忘了我们。”此情此景,一下子就把我带进了生命中那些最美的景色片段,似乎自己也正与好友在日光下,在月光下慢慢地走着,谈着。
中国小品文,以“空灵”为上品,行文飘忽而澄明,气韵生动且超脱。但由于只有我,只有自然与佛和道,最多也只能达到一个空的境界,“到头来,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宏伟的文章则进到一新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喜悦”,这是“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喜悦”。这喜悦不是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是“以神圣灵性和智慧为乐”,那流布天地的神圣智慧成为人心灵深处最大的喜悦。他深知自己是造物主心疼的孩子,被深深地爱着,因此,靠着那至高者无尽的恩典,他可以喜悦地在地球这一摇篮中生活。孔子叹息“天何言哉”,宏伟却能敬聆圣言,传以慧语。自然不再自然而然,而是神圣使然。这份启迪,足以醒豁全篇。
且看他解陆游名诗《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一反前人 的“无比惆怅”和“十分痛苦”,宏伟说,诗翁的心境是这样:“我怎么就忘了自己本来是一个诗人呢?我现在不正在细雨中的驴背上吗?哪里还有比眼前更好的风景和心境?这细雨是多么有情致,这小驴又是多么有趣味!” 这是放翁心境还是小约翰心境?不可说,不可解,微微一笑。
看他写《花》,写紫荆花,百合花,蒲公英小黄花等,他悟出了什么?“大地实乃造物主的花园。”“对我来说,花是造物主的手语。”“手语”二字,真是妙不可言,有多少颜色、形状和芳香,在那手语上流淌。
看他写《看火车》,经过几十年后,他体会到:“上帝从来都是最公平的,他可以让一张普通的葱油饼成为最可口的食物,让最后一节绿皮火车车厢成为最美的风景。”是啊,我在看风景,同时成为这风景中的一道风景线,因为创设风景的至高者用爱在注视着我。
面对岳父去世前点头说“我信”,宏伟顿悟不管对逝者还是生者,“人生若真是只能赌一场的赌博,我就赌有上帝和天国。赢了,会赢得一切;输了,反正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至于看到的最美那场大雪,十年后,宏伟终于体会到了,这是“恩典的滴落”——“直到近来读了英国作家路易斯的一段话,我这才恍然大悟。他说我们注定无法只在今生此世的物质斜坡上生存,必须要靠与彼岸世界有联系的感觉活着,在某些醍醐灌顶时刻,我们头顶裂开了一道缝隙,彼岸世界的恩典透过这缝隙滴落下来。这些滴落的恩典会引导我们去发现尚未寻见的一朵花之芬芳,尚未听见的音符之回响,尚未前访的一个国度之讯息。这就是 ‘恩典的滴落’。”
那一次看长江。他写——
不一会儿,就看到太阳似乎一跳一跳跃出江面,霎时间,江面敞亮起来,发光起来,整个浩荡江水正滚滚不息、争先恐后地流到那壮丽红色中去。鸥鸟也顿时兴奋起来,大片大片旋转着,尖声鸣叫着,歌唱着,欢呼着。整个早晨,整个鸟群,整个大江,似乎都在为这一刻的美献出它们自己。这仿佛是宇宙间一个无比辉煌的宗教仪式。我也情不自禁地欢呼、赞美和祈祷起来。
我顿时明白过来,江水、鸟鸣和各种声响,一起唱着一首雄浑的赞美之歌。我们几千年来一直听错了。我们听成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绪,我们听成了“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苦,我们听成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怅惘,我们听成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空幻,我们听成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萧瑟,我们听成了“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自今”的悲叹。
彼时彼刻,我听到的却分明是江水奔流到海的声声咏叹和阵阵赞美。它们歌唱着的,不是一首人事浮沉沧桑的歌,而是宇宙应和与感恩的歌。
那一刻,我仿佛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是有知觉的、灵性的、赞美的音符,被早晨第一缕阳光抚摸、穿透和淹没,淹没在整个宇宙的这曲大合唱中。
整整十五年过去了,直到如今我还清晰记得,灵魂惊艳刹那!
加入到这个大合唱中,宏伟的歌就成了生命之歌,灵性之歌,喜悦之歌。
在王尔德的剧本《小镇》中有一段经典台词——
爱米莉:有人还在活着的时候,就了解生命吗?……每一分钟都了解?
舞台监督:没有。(停顿)圣徒和诗人,也许……他们了解一些吧!
再思这段话时,我心中流出一丝喜悦,宏伟不正是“圣徒和诗人”吗?他对生命“了解一些”。他的了解,融汇为一点,那就是恩典,即至高者无尽的爱。这爱与恩典浸透在他每天普普通通的生活中,让他在平凡中看到神圣,日常里体会到超越,甚至从恨与苦中,也能品出神圣之爱。于是,他写清晨,写黄昏,写月亮,写花,写树,写风,写他爬过的山,写他和女儿一起玩,写他读的书,写他教过的学生,都是普普通通的景,每一天发生在他身边的事。就是在这样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里,活出今天的恩典,活出此刻的永恒。他说——
多年后,我才明白你经过我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总是过迟地意识到神迹就在我们身边。意义高于我们,那不是给活着一个活法,而是经由活着展示那份隐然并将显然的活法。
你说——
除了此时,我又在哪里与永恒相遇?!
除了此地,我又在哪里与彼岸相遇?!
除了此刻,我又在哪里与真理相遇?!
就在这里,就在今天,他见证生命和赐给生命的恩典。有一次,他在一个书屋举办讲座后,一个听众和他一起上了车,在车上继续辩论直到路尽头:“第二天,打开手机,看到有人在凌晨给我发的短信:‘你也许想不到,我又沿着七十路车的路线步行二十公里走回了丹凤街,因我没钱打车。走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你说的有一点是对的,自由应该有根基……’”
更有意思的是另一次旅途,宏伟坐绿皮火车回家,凌晨,和同座位的一个小伙子畅谈上帝的爱,恩典,罪,讲一个救赎故事。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事——
火车马上要到一个站点了,小伙子一下站起来,说:
“我要下车了。”
我站起来相送,握着他凉凉的手,望着他红红的眼睛,说:
“欢迎去我博客逛逛,百度搜索‘小约翰在这儿呢’就可以了。”
他嘟囔了一声“好的”,腾腾跑远了。
我刚坐下,他又跑回来,说: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跟你……拥抱下?”
我喜出望外,连说:
“好,好!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可以为你代祷。”
他犹豫了一下,说:
“不必了。”
我们紧紧拥抱了下,随后,他飞快跑下车去。
后来,我在自己博客上收到一张“纸条”,上边写着:
“谢谢你的故事。你大概永远不会想到,我是一个小偷。那次在火车上,本来拿了你的手机,后来拥抱时,我又还回去了。这个纸条其实也多余。不过,想到有人在寒冷的清晨六点给我在火车上讲一个那么温暖的故事,还是感动不已,才有了这么一张很难令人相信(也包括我在内)的纸条。”
这个故事的结尾一开始令人难以置信。我再看一遍后却笑了,上帝的奖赏有时真在人的意料之外。
也是因着这恩典,连往事也被重写了,心灵多了一片夜空。在《灵魂惊艳刹那》,宏伟记述了少年往事——
我带着手电筒来来回回在野外麦地走了半夜,后来电筒光不亮了,机井的水用完了,水流变小,爸爸喊我说我们家的地快浇完了,让我先回家睡。我紧绷的心放松下来。在四处蛙鸣中,猛抬头看到整个低垂的浩瀚星空,一颗颗大星如此明亮,就像发光宝石,离我如此之近,就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一颗流星滑过天空,像就落在前边麦田里。我从没发现星空这么近,也这么挤。它们正张开手臂搂着我,要把我拽进怀里,让我也变成一颗星。看着看着,自己就像要飞起来。在一种异常清醒的恍惚中,我似乎变成了一颗在地上行走的星。每颗星都是一块燃烧的石头,而我也是一块正在散发着热量的石头,到哪天,我会变冷变硬,消失在这甚至要把星空淹没的无边麦地。
过了这么多年,宏伟终于看到了星星闪耀着的光,来自永恒之光,正是这光,使他能看见,并重新看见自己昔日已看到过的那一片风景。
大诗人弥尔顿说:“能了解每天在我们面前的事物,是莫大智慧。”宏伟加了一句:“而能了解上帝的荣耀和人性的幽暗,则是最高智慧。”(《暗与光》)他还说:“踱步到太平洋边玻璃教堂中,我闭上眼睛,感受到风般的圣灵吹过我心,那神圣的风暴。我因认出了那风暴,而激动如大海。”(《风》)
宏伟曾不断地问“我们目前最需要什么?”“ 我们为什么走不进信仰?”他的回答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需要,在我看来,是对‘信仰’和‘真理’的需要。”这是浸透了真理的信仰,是与日常生活打成一片的信仰,在它的每一片上都打上了一个字:爱。这爱,闪耀着永恒的真理之光。
该收尾了,写得太长了。在重读中国古典四大名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篇文章中,宏伟说:“这遍重读,我读到的分明是中国人的精神密码和中国人的灵魂求索。在我看来,四大名著都试图回答一个根本问题:人生天地间,到底该怎样活?它们都试图从精神高度为人找一条出路,为人生找一种活法。而此出路和活法,和中国文化息息相关。《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深受儒家文化影响,走的是‘入世’路线;而《西游记》和《红楼梦》深受佛道文化影响,走的是‘出世’路线。”
正当我为宏伟的思索而眼目一新时,我立即看到接下来他写的一句话:“金庸《神雕侠侣》中,郭靖对杨过说,只有‘为国为民’,才是‘侠之大者’。”顷刻之间,我的视线模糊了,不同的画面重叠起来。那是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一日,将近上午十点,我第一次听宏伟讲写作,并且说到了金庸的小说,说过后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八个大字:“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转过身来,他正要解释,突然有不速之客闯进,这场纯粹的文学讲座被叫停,原因你懂得。
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恐怖的画面一个接着一个。过了很久之后,我醒了,但心还在痛。从那以后,我常常拒绝喝茶。但我们也真成了患难之交。
但宏伟毫无怨戾,有的只是感恩和悲悯,就像《狱·释》中那位老人家的经历。也许,这就是此书中最重要一点,你看到了喜乐,你看到了平安,你看到了爱,但你更在这一切之中看到了更新与饶恕,只有经历更新与饶恕者才甘愿投降,不再与上帝拔河,从此,“看啊,一切都成为新的了” 。
这样的文字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从经历了更新与饶恕的心里流淌出来的。我祝愿它流注到更多心田,使更多荒芜、干渴的心得到滋润,这比得到多大的美的享受都重要,尽管这些文字从头至尾篇篇都是美文。
二零一四年二月底至四月初

